右

【琼楼昱宇】柳枝词

一

　　“听说刘家少爷疯了？”

　　“那可不，那天从桥上回来就不对劲，说是，说是什么，被精怪夺了一魂一魄。”

　　“刘老爷请了好几个术士了，可这魂魄就是要不回来！”

　　“那桥邪的很，刘老爷说是要重新建一座桥，要把原来的桥打掉。对了，原来的桥叫什么名字来着？”

　　“清江。”

　　

二

　　七月七，来乞巧，牛郎织女会鹊桥。

　　刘府大少爷正值弱冠，今年这乞巧节算是随了刘老爷的心愿，头两年说亲的快把门槛踩烂了，自家儿子就是不娶，今天倒是打扮了一番跑出门去。刘老爷心想，许是之前相中了姑娘，再等人家成年。

　　刘宇宁心里是没这个姑娘，不过是在家呆的久了实在无聊，赶一个节日出来转转。

　　随行的小厮兢兢业业，心里记着自家少爷多看了哪位小姐一眼，与哪位小姐说了几句话，准备回去找老爷讨赏。

　　原本不算拥挤的小路上，这时两边都摆满了摊位，不是为了卖什么，而是坐在那里绣着花，再把刚刚绣好的手帕摆出来，让过路人选出一个好来。刘宇宁一路晃悠过来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，就晕晕乎乎往前面冲。

　　小厮紧紧跟着，生怕把人跟丢了。刘宇宁走得不算快，奈何他腿长，小厮要小跑才能跟上他，好在他一时也不知道要去哪了。就问旁边的小厮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。

　　“爷，时候也不早了，要不去前面吃吃东西，再去桥上拜拜月亮？”小厮也没怎么正经过过乞巧节，寻着记忆里听的故事给刘宇宁出着主意。

　　“行。”刘宇宁点点头，大步往前面的酒楼走去。

　　这个时候正是吃饭的点，就算刘宇宁不是特别饿，闻到饭香也想吃上一些。

　　酒楼里人来人往，大厅满满当当，还有一些人站在外面排队。刘宇宁走进来也不需要等，自然分到一间房，小二实在是没法抽身好好询问刘宇宁吃些什么，刘宇宁摆摆手，让小厮下去安排。

　　“刚刚上去的是刘家大少爷？”

　　“是啊，今年算是弱冠？就刚刚走过去，看着倒是一表人才。”

　　“刘老爷家这个大少爷，生得是好，之前听说说亲的快把他家门槛踏破了，这少爷愣是没看上一位小姐！”

　　“是心里有人？”

　　“那也没听说，今天是赶巧，竟然在这看见他了。”

　　“要不猜猜今晚哪位小姐能与他结缘？”

　　“怕是东头王家小姐？是个标志美人，算是门当户对？”

　　“要我猜是那杨家闺女……”

　　小厮点了菜，本想站在偷听几句，结果越听越偏，甩甩手上楼了。

　　“爷，点好了，今天糕点免费，吃着也算应景，小的给您拿了几块。”小厮跟刘宇宁说着，菜上的也快，话音刚落就上来了。

　　今日乞巧，除了比绣花，还有糕点，也不知那几位小姐的手艺被端了上来。刘宇宁拿着筷子尝了几口就放下了，小厮心头一紧，怕是不合胃口。

　　“这几块打包吧。”刘宇宁指了指面前的盘子，小厮连忙点点头下楼拿食盒去了。

　　等刘宇宁吃饱，夜幕也落下了，今日的月亮也算给面子，亮得可爱。

　　

三

　　街上人又多了几番，刘宇宁站在二楼窗台往下望只看到乌压压的人头。他倒不是怕挤，只是想安安静静站在桥上看月亮的心愿要是落空了。

　　“爷，我们走吧，现在去桥上正是赏月的好时候。”小厮刚刚在外面打听了一会儿，这时候各家小姐也正往哪去，要是少爷瞧上哪个，也算圆了老爷的心愿。

　　刘宇宁点点头，跟着小厮下楼，准备过去看看。

　　到了桥下，刘宇宁反而不太想往上走了。桥上全是小姐，他往上跑算什么？

　　“没别的地吗？”刘宇宁退到一旁，把刚刚收到的帕子交给小厮处理。

　　“有倒是有，不过那地方不太好，月亮怕是被山挡着了。”小厮把手帕一条一条捋好收起来。

　　“行，去那吧，”刘宇宁示意小厮前面带路，“不管在哪，月亮不会跑的。”

　　小厮在前面拨着人海，给刘宇宁让出条道来。

　　转了几个弯，就到了。这地方跟刚刚比起来，清净不少，刘宇宁正要往上走，就被小厮拦了下来。

　　“爷，这桥有些问题，您上去别走过一半就行，我们看会就回去吧。”小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，心下吐槽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，刚刚怎么就把少爷往这带了。

　　刘宇宁点点头，站在桥头看了一会儿，发现桥前有块碑，上面刻着两个字。

　　“清江”

　　刘宇宁笑笑，往上走去。小厮说的没错，站在这桥上看不到月亮，被山挡住了。可刘宇宁偏偏觉得，月亮就在那，看得真真切切。

　　两个人站了一会儿，风乘着河打到刘宇宁身上，有些许凉意。

　　“这桥为什么没人来呢？”刘宇宁摸着桥上的雕像问着。

　　“这，”小厮欲言又止，“爷我说了，你别怪我。”

　　刘宇宁觉得好笑，这桥又不是你建的我笑你做甚？

　　“这桥前阵子好像出过事，有个少爷进京赶考，被这河神掳了去。”小厮说着拢了拢衣服，“不过他落水的时候，旁边人没出手搭救，这才命丧于此，旁边人都说是河神来要人，不愿去救。”

　　刘宇宁听完，不自觉的皱了皱眉，这倒是一件不光彩的事，旁边人不救就罢了，还传出这么个离奇的故事给自己开罪。

　　小厮发现刘宇宁心情有些不好，就提议去别处逛逛。刘宇宁回绝了，他觉得今天跟这桥倒是有缘，吩咐小厮把糕点拿出来。

　　刘宇宁捏着几块糕点就要往下扔，还没扔下去，就被人叫停了。

四

　　“不愿意吃，也不能糟蹋了吧！”

　　刘宇宁往声音来源那边看，就见到桥头走上来一位白衣少年，恰好一阵风吹过来，两岸柳枝摇曳衬得那少年更加灵动。

　　等刘宇宁回过神来，少年已经走到他面前了，笑眼盈盈更加好看了。

　　“那，你吃吗？”

　　刘宇宁把糕点往他面前递了递。

　　“好哇，方才还要给鱼吃呢！这就转过来搪塞我？”少年笑着打趣，伸手接过糕点掰碎往河里面撒，“乞巧节给它们吃点好的。”

　　刘宇宁笑笑，旁边的小厮吓得一身冷汗，怎么桥头突然过来一个人？赶紧询问少年叫什么，怕不是今天撞了邪。

　　“敢问公子是？”

　　刘宇宁听到小厮问名字才反应过来，自己刚刚连名字都没问，抢在少年说话之前报了家门。

　　“我前面到没有这么长前缀，”少年想了想，“我现在只知道自己叫刘昱晗。”

　　刘宇宁低头默念了几遍，感觉怎么念都少了些味道。

　　“你胆子还挺大的。”

　　刘昱晗看着河里的鱼互相争食，感叹了一句。

　　“怎么说？”

　　“已经好久没人来这座桥了。”

　　小厮在旁边听着一身冷汗，这少年，不就是之前落水那个吗？可是他现在动都动不了话也说不出，也没法提醒刘宇宁，只能自己干着急。

　　“如果你是说这桥发生的事，我倒觉得没什么必要，想必那位少年并无害人之心，”刘宇宁顿了顿，“他也是可怜人罢了。”

　　刘昱晗拍了拍手上的残渣，看着刘宇宁说：“你也不必把他想的如此高尚。”

　　刘宇宁没回话，从食盒里又拿出一盘糕点，端到刘昱晗面前，“尝尝？”

　　刘昱晗不拂他面子，捏了一块放到嘴里，“蛮好吃的。”

　　“今天乞巧，满城的小姐都是拿出了看家本领，味道自然不错。”刘宇宁看着他吃，心里盘算到怎么把人带回家。

　　刘昱晗小口吃着，糕点不算太大，粉做的有些噎人。刘宇宁就在旁边静静的看着，时间长了，倒是把人的脸看红了。

　　不怪刘宇宁盯着，这少年不像这地方的人，长相格外好看，眉如春山、眼若秋水，身着白衣，宛如冬日春风。眉眼盈盈，唇色似朱砂，一动像极了在雪地落下的一滴血，刘宇宁被自己心里的形容震了一下，又恨自己平日里不听先生之乎者也，站在找个应景的句子都没有。

　　刘昱晗见他发呆的时间有些长了，轻声咳了两下，“我吃完了。”

　　刘宇宁作势又要递给他一个，刘昱晗连忙摇头拒绝了。

　　“你挺好看的。”

　　刘宇宁突然冒出了一句话，可是把小厮跟刘昱晗惊着了。前者担心面前这个不知人鬼的公子因这句话把他家少爷给带走了，后者则是没见过这么直白的人给吓着了。

　　刘宇宁挠挠头，“就，就很好看。”

　　“谢谢？”刘昱晗真没见过这种情况，试探性的说了声谢谢。旁边的小厮看不下去，自家公子开窍开到这种地方来，回家也不知道怎么交代，可惜他现在说不了话。

　　两人站在桥上看了会山，喂了会鱼，四下寂静，也无人打扰落了个清闲。

　　刘宇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，只能掰着糕点喂鱼，心中有些烦闷，早知多看点话本，也不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。

五

　　刘昱晗倒是没什么反应，双臂搭在栏杆那倒是悠闲，看着刘宇宁略微蹙起的眉头笑了出声。

　　“笑什么？”

　　“古人犯难，词人心烦，拍遍栏杆，杨柳岸边，”刘昱晗低声笑着，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的，“就像，就像我们现在这样。”

　　刘宇宁看着他，仿佛吃了今天最好吃的点心。

　　“你有烦心事？”刘宇宁回味了一下刚刚的话。

　　“算是吧，”刘昱晗止了笑，“此情此景你有没有想到好听的句子？”

　　话题转的不算生硬，刘宇宁被这个问题问住了，他平时本就不怎么爱看文书，哪里记着好听的句子。

　　刘昱晗看着对方又开始陷入纠结，又笑了起来，“开个玩笑啦，不用想什么句子，你能看到我我就很知足啦。”

　　刘宇宁松了口气：“我们下去转转？今天街上挺热闹的，还有人放花灯，我们也去吧！”

　　刘昱晗被对方说的有些心动，但是他不能离开桥上。

　　“不了吧，我不喜欢热闹。”

　　“没事，我就提议，不去我们就在这继续看月亮喂鱼。”

　　“这儿哪能看到什么月亮啊！”

　　青山挡着，只有微弱的月光透出来，河岸两旁的灯笼都比透出的月光亮上好几倍。

　　两人又说了会话，基本是刘宇宁再说刘昱晗听着，虽然刘宇宁前段时间都宅在家里，坊间的传闻没少听说，他又善言辞，把传闻编成一个一个小故事，逗得刘昱晗哈哈大笑。

　　“我都说这么多了，还没听你说过自己，你说说呗。”

　　刘昱晗仔细回想了一下，想从本就不多的回忆里挑几个有意思的说说，想了半天，发现自己记不起来发生过的事情了，想到这，刘昱晗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刘宇宁，自己可能在下一个瞬间忘记他，有点不公平。

　　“我没什么好说的，”刘昱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难过，“换一个话题吧。”

　　

六

　　上游传来人们哄笑的声音，赏月的小姐们闹成一团往回走，清江桥这里也被感染了热闹，刘昱晗往后一瞥，望见一行人晃晃悠悠的走过来。

　　“我要回去了。”

　　刘宇宁还没问出为什么，就看见人匆匆下桥，宛如见了洪水猛兽一般。

　　“我以后还会来找你的！”

　　刘宇宁看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，刘昱晗也没回头，消失在柳色深处。

　　“刘家少爷看什么呢？”问话的是王家小姐。

　　“心上人。”

　　刘宇宁没管那群人诧异的目光，穿过人群往家走，心里默默盘算着明天带什么东西来找刘昱晗。小厮见刘宇宁越走越远，心里着急奈何身子动不了，等人快消失在视线不可及的地方，身子才往前踉跄了几步，很快就调整好平衡小跑追上去，路过王家小姐面前还不忘表达几句歉意。

　　刘宇宁一时嘴快，没成想只一夜全城都知晓他有心上人了。

　　“又不是梨园戏子、雅士名人，都盯着我做甚？”刘宇宁没理刘老爷关切的询问，只丢下一句话跑了出去。

　　也没去哪，就站在清江桥上。

　　这一站就是三天。

　　城里人都传，刘家少爷的心上人就在这桥对面，到底是谁众说纷纭，但始终没人敢上前。有些大着胆子也只能走近几步，就退了下来，原因无他，这桥上有横死鬼。

　　三天，刘宇宁准时的来，一等就是半天，每天都是刘老爷刘夫人亲自接他回家，每次都要闹上一阵。刘老爷无法，第四天只能给自家儿子为了点迷药，关在家里。

　　后来大家就知道了，刘少爷的心上人是这桥上的精怪，专迷人心智食人魂魄。

　　刘老爷一连找了几个道士法师，也不见好转，反倒是刘宇宁越发沉默。

　　这日子过了一个半月，刘宇宁终于从厢房里出来，这一出来就是在祠堂跪了三天，见到刘老爷刘夫人就磕了几个响头，说孩儿不孝。

　　哪有父母不心疼孩子，刘夫人见儿子肯出门，高兴的不得了，连忙拉着刘宇宁的手絮絮叨叨说的没完，也不知自己语序颠倒，话不成章，刘宇宁到不在意，只是微笑听着。

　　刘老爷趁着刘夫人拉着刘宇宁说话的功夫，站在刘宇宁的院子里，想着窝着大半年，怎么着也得收拾收拾，带着十名家丁，推开了刘宇宁的房门。

　　乱，乱的无处下脚。

　　多，多到目不暇接。

　　刘宇宁的屋子里头全是纸墨，画、字，堆满了屋子，地上墙上都是字画，床已经不是床了，刘老爷大致想到了刘宇宁这段时间睡在哪，就是这一幅幅层叠的画上。

　　画上都是一个人，一旁提的诗句也是同一句。

　　刘老爷这时才懂古人说的痴情的痴。拾起字画，笔笔画着情意，字字藏着不甘。

　　

　　“曾与美人桥上别，恨无消息到今朝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老爷，还收吗？”

　　刘老爷摆摆手，把字画轻轻放回原位，退了出去。

　　城里人又看见了那位玉树临风的刘家少爷，与之前没什么区别，只是多了一位大家都没见过的夫人。

　　精怪把魂还回来了，就是蛊了人心，可怕得很，这清江桥也封了，无人踏足半步。

　　城南算命的瞎子还在说着一个故事，听见旁人念叨刘家少爷，只摇摇头重复一句话：反复其道，七日来复，天行也。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《柳枝词》

　　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刘禹锡

     清江一曲柳千条，二十年前旧板桥。

     曾与美人桥上别，恨无消息到今朝。

　　

　　

注：“反复其道，七日来复，天行也。”中“来复”是指去而复来，也就是指重生，轮回循环，所以七七四十九天魂魄散尽，又七七四十九天魂魄丰满。